放棄翅膀

後來爺爺奶奶搬到大陸去住，我就很少看到爺爺的笑臉，很少聽到奶奶的嘮叨了。

他們的兄弟姊妹大都還在那邊，還有他們以前的家、以前的朋友也是，

所以，對於我沒什麼興趣的海峽那邊，他們有著很深的感情，這我是知道的。

我常會想念爺爺的笑臉，想念他的溫暖大手，想念冰箱裡他特地買給我們的養樂多。

吃飯的時候我們一家會很有默契的，空下爺爺奶奶常坐的那兩個位子不坐，

這樣我們可以想像他們還在身邊，我們還是一起吃飯的。

少了奶奶的嘮叨，少了她管東管西，家裡開始變得亂七八糟。

雖然媽媽也很會唸，但是她不像奶奶那樣有威嚴，她念的時候我們就趕快收一收，

不念的時候我們就繼續順手的把家裡弄亂。

他們一年會回來台灣一次，那幾天我們會很乖，把家裡收得乾乾淨淨，免得他們擔心。

他們每次回來，爺爺都還是一樣那麼溫和，而奶奶還是一樣那麼精明又愛漂亮，

這一切好像永遠不會變。真好。

我相信爺爺奶奶一定會繼續陪我長大，他們會長命百歲，

一百歲的爺爺一定還是對我那麼寵愛，一百歲的奶奶一定是全台灣最漂亮的人瑞。

漂亮到會接受電視新聞訪問的那種。

但是，三年前，很突然的，爺爺在大陸過世了。

我還記得是聖誕節那一天，我一早就被搖醒，姊姊在我床邊哭著說爺爺死了。

我們都希望這是夢，或是一個玩笑，可是收到大陸那邊傳真過來的死亡證明書，

我們再也不能拒絕相信這個事實。

那段日子對全家人來說都很難熬，唯一讓我慶幸的是，我常常跟爺爺說：

「爺爺，我好喜歡你。」

我確定爺爺知道，我是很愛他的。幸好我有說出來，這一點讓我至少少了一點遺憾。

可是我常常想，那奶奶會不會後悔呢？

如果妳知道爺爺會這麼早就走，妳還會一天到晚跟他吵架嗎？

爺爺過世之後，我們都很擔心奶奶，但她還是堅持一定要等到清明節過後才回來。

我本來以為她仍然會像以前一樣，畢竟她是那麼精明能幹。

她是很堅強的，我想。我從不曾看她哭過，她甚至從沒示弱過；

我從沒看過她對任何人低聲下氣，她是高高在上的人，所有人都會乖乖聽她的指揮。

可是好不容易再見到她，我發現我錯了。

奶奶一下子變得蒼老很多，總是挺得直直的背駝了，臉上也不化妝了，

甚至白頭髮跑出來也不染了，不再穿也不再買新衣服了，她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

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奶奶嗎？

不是這樣！其實我喜歡以前的奶奶，喜歡她嘮叨、喜歡她愛漂亮、喜歡她那麼精明，

我不要她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的，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原來奶奶妳是這麼喜歡爺爺啊！

原來妳是為了要討爺爺喜歡才這麼愛漂亮嗎？

原來妳跟他吵架只是希望他多看看妳，多注意你一下嗎？

原來妳叫媽媽做這做那其實是因為妳很喜歡也很信任她嗎？

原來妳一天到晚唸我罵我只是因為妳不知道怎麼去表達妳對我的關心嗎？

我一直以為奶奶是很堅強的，不需要別人照顧她，她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但其實她一直渴望著有人陪她講話、關心她、愛她。

可是，她不知道怎麼開口，怎麼去表達？

直到爺爺過世，我才看到奶奶脆弱的一面，長久以來她一直偽裝自己，

她不希望也害怕我們覺得她老了，沒有用了。

我一直到好晚好晚才發現，即使從她的外表真的看不出來她有這麼老了，

可是她確實開始需要我們的照顧了。

她自己削水果會切到手，炒菜時不知道該加多少鹽，甚至一不小心會把鍋子燒起來。

這一切她以前都隱藏得很好，她總是一臉理直氣壯的叫我們做。

這天我跟奶奶一起到菜市場去，她很自然的靠著我，握著我的手走。

我已經記不起有多久沒有和她這麼親近了，她的手指細細的冰冰的，緊緊抓著我。

「這樣我就不會跌倒了。」她仰起頭對我說。

「妳放心，我們慢慢走。」我這麼對她說。

在我們牽著手走著的時候，以前存在於我和奶奶之間的距離感，不見了。

奶奶，雖然我的手不像爺爺的手那麼大那麼溫暖，可是我很願意一直牽著妳走喔。

真的。